1960年,石小梅考进江苏省戏剧学校昆曲班,离开家乡苏州去南京读书。那时大家都很清苦,她至今还记得寒暑假坐着无座的“棚车”回苏州的情景。发车时间是晚上8时,一般要到次日凌晨4时才到苏州。
戏校毕业前一年,“文化大革命”开始,石小梅和同学们响应号召务农一年,然后分配进江苏省苏昆剧团。那时不能演昆剧传统戏,大家唱的都是京剧样板戏,连剧团名称也改成了江苏省京剧二团。到了上世纪70年代初,包括“继”字辈的很多人和石小梅等一批苏州籍演员从南京回到苏州,充实本地昆曲的力量。”回到苏州这几年中,我们可以唱昆曲了,但演的也是新编的革命题材的戏,还不能唱传统戏”,石小梅说。
1977年11月,原属南京的苏昆剧团成员又调回南京,由他们组成的班底扩建为江苏省昆剧院,院址就在南京朝天宫,直到现在。
从艺50多年,石小梅在舞台上唱“活”了一个个戏中人。对待戏,她从不马虎。2月20日,石小梅应邀在苏参加“苏昆三代传承《牡丹亭》”的串折演出,她与王芳搭档出演《幽媾》。演出前两天的首次排练中,她和乐队的磨合有些问题。排练结束后,乐队里的鼓师找她讨论演出细节。为了讲清剧情进展的节奏和双方配合的时间点,她像戏里一样“咚”地一声就在舞台一角跪了下来,那位年轻鼓师赶紧把她扶起来。可她觉得仅仅靠嘴说还不够“精确”,于是再次跪在舞台边,仔细交待了其中的要点。回到后台脱戏靴时,她才发现膝盖有点疼。“舞台上不能糊弄别人,我现在还能做到的时候就要去做,还要尽力做好。”石小梅笑笑说。
从排练的中国昆曲剧院回附近住所的小路上,石小梅和几个年轻人边走边聊,“苏昆”的小唐请教戏的问题,她当即停下脚步演示起来,就像身处舞台一样认真。
老祖宗给的好东西,我们要好好传下去
苏周刊:您觉得昆曲生存发展的现状怎么样?
石小梅:我个人感觉,昆曲的发展走势是越来越好了。昆曲的发展经历过曲折,也走过弯路。“文化大革命”结束后,昆曲重逢生机。这么多年来,国家一直是很重视昆曲的,资金等方面的支持也没断过,我们省里也是如此。但在不同的年代,人们对待昆曲的观念也是不同的。以前主要讲抢救、保存,还没想到要推广,要培养壮大观众群。2001年5月,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,这是一个重要的节点。此后,各方面的氛围变得更有利于昆曲发展,各种合力下,演出市场也正常起来了。
我们这批人经历过昆曲发展的低潮,但总有这样的观念,要争气,不能坍自己的台,更不能坍昆曲这门艺术的台,要守得住自己。那时工资收入不高,演出也不多,但我们都坚守下来了,在下海经商成潮流的年代也都没有离开昆曲。
昆曲事业是大家的事业,只有整个昆曲事业好,我们从事这行业的人才会好。
苏周刊:关于昆曲的传承和创新,业内一直都在探讨,看法不一。古老的昆曲如何在今天更好地发展,到底是要原汁原味地保留并呈现,还是从形式到内容都有所改革来适应当下的观众的口味,对此您怎么看?
石小梅:该传统的地方就得讲传统。我唱的是老师传下来的戏,而这些老师也有他们自己的老师,昆曲的历史一代代在传承。老祖宗给的好东西,我们把它弄好,传下去,何乐而不为。
我们唱昆曲的人一定要知道老祖宗的伟大,只有心存敬畏,才知道创新的不易。你对昆曲的历史学习了解得多了,才能慢慢有自己的感悟,在把握传统精髓的基础上进行符合昆曲本质的新的创作。
目前舞台上有些表演,搞所谓“创新”,连水袖、口面等戏曲的基本程式都没了,那怎么行。戏曲演员各方面的功都得练,不能“四功五法”都没学好就瞎创新。戏曲舞台上,跑龙套都是不容易的,怎么出场,上台后眼神应该怎么样,手怎么拉圆,都有讲究。
苏周刊:台上一分钟,台下十年功,这是个日积月累的过程。
石小梅:是的。而且这不仅是你个人在积累。我们都是踏在前人的肩上前进的,他们的肩上担起了责任,我们也要把自己的责任担起来,让年轻人踏在我们肩上,那么就一代代往上走了。
昆曲“传”字辈的先生特别了不起,他们经历过最困难的阶段,但一直在坚持,把昆曲发展的火种传了下来。
折子戏学得越多,塑造人物越有底气
苏周刊:从艺50多年,您演过很多经典剧目,在您塑造的舞台角色中,最爱哪一个?
石小梅:这么多年下来,我有个很深的感受就是折子戏学得越多越好,塑造人物时就会更有底气。
这么多角色中,我最喜欢的是《白罗衫》中的徐继祖。
苏周刊:有评论说,您演这个角色横跨了娃娃生、巾生和小官生三个行当。这很有挑战性吧?
石小梅:徐继祖这个人物很丰富。刚开始,他是个去赶考的小青年,见到老奶奶还会显露出像小孩子的一面。第二折中,他是头戴方巾的书生形象,这样的巾生是昆剧中重要的男角。等他身着官服、公堂断案之时,就有了官架子,在舞台上就要以小官生应工。
《白罗衫》是个矛盾张力很强的大戏,人物内心很纠结,演起来很过瘾。对演员来说,不仅要求外在表演的功底和演唱功力,更要有内在的隐忍和爆发力,这非常考验演员的功力。一般的小生角色,只要扮相漂亮、嗓子不错、举止潇洒,就能获得认可,但我更喜欢徐继祖这样一个内心斗争很激烈的书生,我喜欢挑战有难度的角色。
《白罗衫》原著是明代无名氏的作品,它存世的折子戏中最有名的是《看状》。上世纪80年代后期,我爱人在传承经典的基础上向两端延展,将之改编成了一个四折体例的剧本,重点是对人性的深度关注。在大家并没有太注意这出戏时,我们排演了全本《白罗衫》,我印象中就花了4000多块钱,主要是做服装的费用。这出戏,从1988年首演以来,我已经演了100多场,是我演出场次最多的一出戏,而且几乎场场客满,观众都很喜欢。
这出全本《白罗衫》是我们“省昆”的代表剧目之一。它行当全,有难度,可看性强,在舞台上可以说是戏保人、人保戏。这样的戏也是可以传承下去,一场场演下去的,到现在,这出戏已经传到第三代,我的徒弟的徒弟也已经上舞台演了。
苏周刊:您在饰演哪个人物时感觉最耗费心力?
石小梅:在舞台上,我对每个角色都是用心创造的。
苏周刊:在您的艺术生涯中遇到过很大困难吗,是怎么克服的?有没有什么让您印象特别深刻的事?
石小梅:困难肯定有过。但当时的坎坷,现在想想都没什么,太正常了。也许正是有了那些不顺,我现在才会有更多的满足感。一个人不可能总是很顺的,遇到困难,顶顶就过去了。
希望尽我所能“捏”两个戏出来
苏周刊:您退休后的时间是怎么安排的,还经常演出吗?
石小梅:退休之后,我主要做三桩事情。第一还是我很喜欢的唱戏,但演出量肯定没有退休前多,一般每年演个十来场,其中全本大戏大概三四场,此外就是折子戏。第二是带学生,这是重点。第三是整理、挖掘折子戏,尽我所能“捏”几个戏出来。
捏戏是我们昆曲界的行话,捏一个戏出来是不容易的。大家一直在说昆曲曲库里有上千个折子戏,但几百年下来可能剩几百个了,而目前我们真正看得到有人常演的只有一百多个。我们这一代昆曲人可以为丰富剧目做些什么呢?对我本人来说,有个得天独厚的优势——我爱人是编剧,他从《缀白裘》和《六十种曲》等古代传奇文本中寻找适合我小生行当、没人在演的题材,改编整理,我再把它演出来。
像《题画》,《桃花扇》原著中有这一折,我爱人一看觉得文本不错,但那时没人演,一分析原因,是因为唱腔繁重,冲突不明显,担心演出效果。他就根据孔尚任的原著,改编了《题画》的剧本。为了捏好这出戏,我们还特意去秦淮河畔的李香君故居找依据,根据房屋陈设等捏身段。这折戏排演后反响很好,成了我的看家戏,我们还在这基础上捏出了全本的《桃花扇》(1991年版)。再比如《铁冠图·观图》,说的是崇祯皇帝的故事,也是我们这样捏出来的一折戏。今年,我们要排《二胥记·哭秦》,讲的是伍子胥和申包胥的故事,剧本已经整理好了,下一步就要用昆曲表演的形式把它很好地呈现在舞台上。
个人的力量有限,不能够为昆曲折子戏宝库增色很多,但我添加一个也好,添加两个也好,总是好事。这也是在告诉大家,我们是可以在这方面做一些事的,每个人都多做这么一点点,昆曲折子戏的宝库就会更丰富一点。
苏周刊:2011年,以您名字命名的石小梅昆曲工作室成立了。这个工作室主要做些什么?
石小梅:工作室主要是我的一位小友在张罗,每年都做不少事情,而且做的事质量都比较高。比如,2013年开始,我们连续3年打出“春风上巳天”(此为昆曲《桃花扇》中的一句唱词)演出季的品牌,在北京演出,反响很好,后来也在南京演。今年5月,应北京大学的邀请,我们要去演精华版《牡丹亭》,这是纪念汤显祖和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的一项活动。今年10月,我们会推出石小梅师生折子戏专场。除了演出,这个品牌还包括教育推广、艺术讲座以及数十种昆曲元素创意文化产品。
另外,工作室出版发行了《石小梅从艺五十周年唱段精选》个人专辑,复排《桃花扇》并赴美演出,策划并参与组织了“梅下歈声——石小梅个人专辑发行签售专场演出”、“秣陵重到”等系列演出,还推出了著名鼓师戴培德的讲学专辑。
我们还联手江苏省演艺集团昆剧院,全新创作了《红楼梦》系列折子戏。目前已经排演了《别父》《胡判》《识锁》《读曲》《花语》等9折,今后还要继续创作。昆曲的特点是细腻,而且折子戏这种形式很灵活,可以在一折戏里集中表现一个人物。其他舞台艺术形式的《红楼梦》里,宝黛钗是绝对主角,而在我们新排的折子戏里,丫鬟袭人甚至贾瑞这样的丑角都可以成为主角。
演员就要认认真真唱戏,清清白白做人
苏周刊:师傅带徒弟是戏曲界重要的传承形式。您师承沈传芷、周传瑛、俞振飞等大家,从他们那儿学到的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?
石小梅:当年,匡亚明先生牵线让我拜这三位艺术家为师,当时还叮嘱说不准宣传、不要上报,只是提供一个更好的学习机会,让我好好跟着他们学本事。我的三位老师都是戏曲表演艺术大家,他们都毫无保留地把戏传给我。更关键的是他们的品德好,专注于戏,同时也这么要求我。他们几位中,沈传芷老师很长时间都在南京,所以我和他接触的时间最多,可以说,我所有戏的规矩都是在他门上确立的。
苏周刊:近年来,您自己也收了几个学生,能介绍一下他们的情况吗?
石小梅:我的5个学生有3个是“省昆”的:钱振荣是成熟演员,在不少大戏中担任了主演;施夏明和周鑫都是非常优秀的青年演员,在全国范围内也数得上了。去年10月,文化部和江苏省人民政府联合主办的第三届“名家传戏——当代昆曲名家收徒传艺工程”拜师仪式在苏州举行,“苏昆”的唐晓成也成了我的学生。
还有一个跨界收的学生是南京市越剧团的女小生李晓旭。因为不是一个剧种等原因,一开始我也有顾虑,不肯收。但她们越剧团的著名表演艺术家竺小招老师和我是好姐妹,多次来做我工作,最后我还是答应了。收徒后教她的第一出戏,就是昆曲《桃花扇》中的《惊悟》,其中唱腔是用越剧音乐来完成的。
苏周刊:她跨界拜师也是学唱昆曲,而不只是把您传授的舞台经验等用到越剧表演中去?
石小梅:越剧泰斗袁雪芬老师曾经说过,越剧是喝着话剧和昆曲的奶长大的。对于其他剧种的演员来说,昆曲也会给他们很多营养。
苏周刊:您在教年轻演员时最想传授给他们的是什么?
石小梅:我的老师在做人品德方面对我影响很大,我希望在表演技艺之外,为人处世方面也能给学生们正向的影响。
师傅领进门,修行靠个人。演员就要认认真真唱戏,清清白白做人。艺术没有捷径可走,一切都要靠努力与奋斗。
从事艺术行业要认真、规范
苏周刊:您曾和香港的“进念二十面体”合作演出《宫祭》等剧目。昆曲这样历史悠久的传统戏曲怎么会和现代的实验剧团结缘的?
石小梅:有一年,我在苏州演《桃花扇》,我国著名作曲家瞿小松也来看戏。后来,他就把我推荐给“进念二十面体”。之后,我和“进念二十面体”一直有合作。昆曲演员的再创能力强,他们也很看重这一点。
苏周刊:您怎么评价这种跨界合作?
石小梅:“进念二十面体”虽是现代实验剧团,但他们很尊重传统艺术。和他们交流、合作时,我们也很有自豪感,感觉到昆曲艺术是有分量的。我们合作演出了《弗洛伊德的情与事》《舞台姐妹》《荒山泪》《临川四梦汤显祖》《宫祭》等剧目,昆曲元素和现代艺术碰击出新的火花。这样的探索未必都很成功,但很有意思,对艺术发展也是有益的。
和他们合作,我的一大体会是从事艺术行业要认真、规范。我感觉我们的演出团体应该向他们学习管理,他们各司其职,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,让演员能心无旁骛地专注于演出。我们的合作很愉快。
苏周刊:近些年来,“昆曲进校园”在很多高校颇受欢迎,您参加过进校园的活动吗?
石小梅:省政协组织了传统戏曲进校园的活动,我连续10年在苏州大学开讲座,给年轻学生们讲昆曲的基本知识,还示范演唱《琴挑》等折子戏。这对培养年轻观众是有好处的,来听讲座的人未必马上都成了昆曲迷,但我们撒下了种子,至少让他们知道中国有昆曲,它是有几百年历史,一代代传下来的。你来听讲座,看我演出,其实看的是上百年前的艺术,是以这样的方式与古人对话。
石小梅,女,1949年1月生,江苏苏州人。国家一级演员,1987年度第五届中国戏剧梅花奖获得者。 江苏省戏剧学校毕业后,分配到江苏省苏昆剧团,先任旦角演员,1979年改从沈传芷先生学小生。1982年,江、浙、沪两省一市昆剧会演于苏州举行,她扮演《西厢记·游殿》中的张珙而崭露头角。其间,由匡亚明先生主持,同时拜沈传芷、周传瑛、俞振飞三大名家为师。 她善于运嗓,念唱追求声情并茂,对上声字和入声字的处理及变化的运用,尤有独到之处;表演讲究气韵,善于运用轻重、缓急、疏密、浓淡等对比手法营造整体的和谐美,从而形成了自己较为独特的艺术风格。 石小梅的丈夫是同为苏州人的国家一级编剧张弘,他们夫妻俩被誉为昆曲界互相成就的典范。她的代表剧目《白罗衫》和《桃花扇》等,就是夫妇二人共同编演创制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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